彩票车到来的时节

彩票车到来的时节
来源:人民文学2024-03-16 10:57

彩票车将要开来的时节,比当年乡村杂技团巡演还要叫人兴奋,全镇人用欢乐来迎接它。一爷又在摸自己的钱袋子,他还要去摸奖,一而再,再而三,总期盼着能中点儿什么。

彩票摸出来的不是现金,都是时兴的或实用的东西,大到汽车,小到牙刷,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一爷那时年逾耄耋,不再劳力挣钱。他也有收入,便是他大半生累积下来,尤其是他不再当家、老伴也去世了以后,那十来年存起来的养老钱,大头存在银行里,有微薄的利息。至于他到底有多少存款,我们也不知道,只看见他不缺钱花,手里总攥着钱。那钱用来做什么?当然不是买棺材板,他的杉木红漆棺材早已经准备好,安安静静停在二楼那间屋子里,随时可以取用——他从不将死字挂在嘴边,忌讳和人谈论死。

他总说,还没到时候,他还且活呢。

一爷的钱袋子,附近的人都说,是一种象征。

谁都知道一爷有钱,他的钱花不完,不知道有多少。

他每天早晨吃一碗开水冲鸡蛋,中午喝八宝茶,晚上则要吃肉。一爷结过两回婚,娶过两个老婆,生下十多个孩子(具体十几个居然没有谁说得清了),长大成人的有三男五女,一大家子人。儿子生孙子,子孙开枝散叶,逢年过节,老老少少都来孝敬,钱啊,物啊,麦乳精、蛋糕、水果啊,从来没有空手的时候。他还常常拿些水果给孩子们吃,隔壁家的也分得到。

所以一爷不光长寿、福气好,人缘也好,大家远远见了他,都“一爷、一爷”喊得叮当响,生怕他听不到。小孩子喜欢围着他转,讨他的零食吃。成年人喜欢和他开玩笑,问他最近哪个儿子好久没来看他了,问他最喜欢哪个嫁出去的女儿。一爷总是乐呵呵的,他说他记不清啦——他哪里知道。

还有人走到他面前来,故意大点儿声音和他说:“一爷,听说桥头理发店又来了外来妹啊,你老什么时候去看看?”

对这种没正形的玩笑,一爷就会假装生气,举起一只手来,“我敲死你个二流子!”开玩笑的人也假装凑过脑袋去让他敲,而后或拍拍手,或扛着锄头走了。

一爷之所以对摸彩票感兴趣,是因为他家那台威力牌洗衣机就是他一九九五年摸到的。当时的洞口村,电视机将近普及,几乎家家都有了,而洗衣机还不多见。也许是女人们尚且习惯手洗衣服,浏阳河清洁的水就在附近,井水来得也方便,三两家人共用一口井,就如同一个生产小组有一两头公家的耕牛,大家一块儿用,也都是免费的。再说,连衣服都交给机器来洗,那接下来是不是饭也不用人做啦?家里的女人们平常可就光剩下打牌了。一爷好运气,他花二十块钱,就中了二等奖。洗衣机搬回来的时候还有人放了爆竹。

因为摸到那台洗衣机,一爷专门叫儿子将自来水管接到了屋门口,洗衣机放在屋檐下。每到洗衣服,洗衣机就开动了,将衣服在滚筒里甩得哐哐响,五十米外牛爷家都能听见。

听说镇上又要开展大摸彩,他早早提醒孙儿,上街记得叫他。他身边最小的孙儿小蔡已经十二岁了,手里也有零花钱,他应着爷爷的话:“好嘞,爷爷,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去摸彩票,我也有钱。”

一爷也说:“好好好,带你去,说不定小孩子走狗屎运,手气更好。”

彩票车要开来的消息很快家喻户晓,三爷和四爷这对邻屋住着的兄弟当然也听说了。也有人问他们兄弟、他们家女人,这回打算花多少钱去摸彩票?兄弟俩笑而不语。他们家女人便说:“那总要拿一张大票子。”别人又说:“一张怕是不够。”女人接话说:“那要问我们家男人。”

他们是村里的富裕户,红砖房建得早,屋子大而结实。上下两层,楼上楼下有三个套间,套间都带着自己的客厅和卫生间;还有四间单间,可以做客房,但很少迎接客人;一个大客厅,两间饭厅;三间杂物间,最东边那一间已经改造成车库,里头可以停辆小汽车,但是当时还没有买小汽车,一直空空荡荡,只堆放着一些杂物,也许先添一台小三轮也说不定。在他们正屋背后,有猪圈和牛圈,有鸡鸭棚子,还有菜地。这一切从他们爷爷和父亲那两辈人手里就开始悄悄积累了,他们爷爷过世的时候,据说还找出来一袋子银圆,有好几斤重,还有一些纸张发黄的地契,早已先他爷爷作古,成为废纸。经过祖辈父辈、他们这一代,还有他们的儿子们数十年的劳作,走红运、擅理财,三爷四爷率先奔向小康生活,给自己盖了大房子。兄弟和睦,姑嫂客气。他们成年后分家而未相离别,依然同住一个大屋檐下,不像别家兄弟那般将老屋拆了,各自选一个地方建自己房屋,有时还要因为分家不均而争吵,甚至从此兄弟反目。

彩票车要开来了。

据说发售的彩票有一百万张,特等奖是一辆桑塔纳2000,比上一年提高了档次;一等奖是三辆奥拓汽车,就连二等奖,也是一大排的铃木摩托车;至于小奖,不计其数,只要去摸奖的,谁要不中点儿什么,只怪他手气不佳。

兵马未动而粮草先行,彩票车还没有开来,奖品还没有陈列到镇上彩票点,全镇人仿佛已经闻到了那些奖品新鲜的气味,听到了撕彩票那令人激动的、微小而热烈的声音。所以男女老少,不论钱多钱少,没有人愿意错过这样的热闹机会。

花钱买个手气,一年才两回,就和搞双抢一般。一次通常在五月,另一次是在秋收以后,都是闲暇时节。

五月十三日,镇上赶集的日子,也是“镇头镇一九九六年夏季彩票节”开幕第一天。据镇中心三角碑附近供销社营业员项春花讲,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

从清早七点半开始,到傍晚六点,人挨着人,人挤着人,连男人们的脖子上都骑着人。项春花说,那天她足足看见了十万人,整个镇子的人怕是前前后后都各自来了两趟,正街上、通向电影院的巷子里、大桥上、店铺里,哪儿哪儿都是人。

离项春花她们供销社的门面不远,在三岔路口摆摊卖油粑粑和白糖饺子的人说,当天他和他老婆用光了两桶菜籽油,卖掉的油粑粑不计其数,白糖饺子蘸掉的白糖有十几斤。到最后太阳还没落山,场(镇头方言:指赶集当日的集市)还没散,他们便决定收摊回家,赚钱的袋子里已经装了一布袋子钞票。临回家前,卖油粑粑的男人还在项春花她们供销社给他老婆买了一套时装、一个自动热水瓶,放在板车上拉走了。

“热闹非凡!热闹非凡!”从人堆里挤出来的人在跟自己说话。

“我活到现在,这是头一次看到镇头有这么多人!”有老头子挤不动了,躲在电线杆子旁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和也上了年纪的老太婆说。

有人在传着广播里播报出来的中奖消息,有人在遗憾地说今天没有中,打算明天再来买。

第一天,谈论特等奖桑塔纳2000的声音很少。第一说明桑塔纳还没有被摸到(有人说彩票组委会不会那么蠢,他们相信大奖至少要控制到一个星期之后才会被摸出来——过早开出大奖的话,很多人要泄气了,至少不会有那么大劲头将摸彩的希望维持到最后一天);第二是人们谈论的主要是一天内不断产生的新奖项,那些幸运的中奖者和不那么走运者——说只差一个字没中到,可有人马上来嘲笑他,说这次使用的是十二生肖头像彩票,大奖是龙头——的故事。

有人从裤兜里摸出几张已经撕开兑奖区的彩票,上面印着一只老鼠。

“都是老鼠。”

老鼠意味着谢谢参与,“谢谢参与”四个字就印在老鼠头像的下方。

不单老鼠,兔子也是。

有人站在路旁一张一张撕开那些彩票的兑奖区。“老鼠——老鼠——兔子——兔子,还是老鼠——还是兔子。”那些一口气买了一整版彩票的人被自己不断撕出来的老鼠和兔子弄得一脸丧气。

也有人从一版彩票里撕出一只狗,或是一头牛、一匹马。

他们中奖了!狗是电热毯,牛是洗衣机,马是摩托车!

“看来动物越大,中的奖便越大!”

马路上到处是被丢弃的老鼠和兔子彩票,一张张钞票像鱼饵那样被鱼咬走了。

上午,顺着人流走,走到位于镇西头新修建的环线,正在建设中的小广州饭店附近那块大空地上,所有人都会看到平地而起的近一丈高的领奖台。台顶搭着大凉棚,凉棚上一米高、二三十米长的红色横幅上用单张方形黄纸写着“镇头镇一九九六年夏季彩票节”一行大字。迎着领奖台是一张印刷的整幅招贴,上面印着汽车、摩托车、彩电、洗衣机、生活用品等图案,向人们昭示着陈列在附近的真实的奖品。

领奖台上,货真价实地摆着一长溜的电视机、洗衣机、热水壶……这些都还不是大奖。在领奖台边上,又另起了一高一低两个台子,也像领奖台。高台上停着辆黝黑的全新桑塔纳2000小汽车,稍矮的台子上是三辆红色奥拓,汽车上都挂着红花和彩带,打扮得跟婚车一般。红色和蓝色各十台铃木摩托车分两排排在汽车两侧,组成摩托护卫队。其他不计其数的奖品则大多储存在领奖台后方同样新搭起来的库房里,等着幸运儿们去领取。

和我一样,后来无数人回忆起镇头镇摸彩票的日子,总会情不自禁提到一九九六年那一次大摸彩。它可以和后来于一九九七年迎接香港回归祖国的那一次端午节全镇龙舟大赛相媲美,几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九九七年的龙舟大赛已经成为绝响,是镇上至今最后一次龙舟大赛。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们有机会另行再说。而一九九六年的夏季彩票节,则实实在在是空前的,即便是后来连年举办过数次彩票节,不论奖品、中奖率和参与人数,都没有哪一次能和这一次相比。有人说,那是一九九六年的盛况,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快活的日子忽来忽去,终究还是归于平淡。

随人流抵达摸奖现场的人终于加入熟悉的盛景。

彩票售卖柜台是一圈围绕着领奖台的半圆形桌子,桌子上也铺了红布,里里外外,竟有三层之多。彩票摆在桌子上,像一朵朵花正在开放,等待着男女老少们带着钞票来采摘,好奉献给他们多少不一、甜度不同的花粉。花粉都是甜的,前来采花的人没有一个不快乐,没有一个脸上不带着那种或严肃或开怀的笑意,但只有少量最甜的花蜜,能被极少数最幸运的人带走。都说一个人的好运如同他的命运,早被面相那难以言说的预言写在脸上,可没有一个人,哪怕是镇上算命最准的那个盲人,敢打包票说,谁谁谁在撕开彩票之前,就已有中彩票的面相。几乎所有从镇上每一间房子里走出来、在彩票柜台前伸出手掌、一边交钱一边接到那沓可能埋藏着好运的彩票的人,他们脸上都或多或少挂着希望,他们很容易就因参与到那希望里而哈哈大笑。

当天上午八点多一点儿,就在副镇长刘香君剪彩并宣布彩票节正式开始,请大家尽情摸彩,并祝每个人都幸运的发言过后不久,第一批站在彩票柜台前拿到彩票的人——那些一周以来参与彩票现场搭建的工人中就有数位中奖了。

据说,作为劳动报酬之外的额外奖励,他们人人都被彩票节组委会赠送了一整版二十五张、面值总计五十元的彩票。他们被告知,彩票的成本将从组委会的经营费用中均摊,二十五张彩票,和其他正常销售的彩票在中奖概率上没有任何不同:就看你们的手气。

在现场,他们各自拿着一张盖章的兑换凭证,兑换了那版属于他们的彩票。

他们中就有多达七人陆续宣布中了奖。

“猴子!”

——自动热水瓶!

“狗!”

——电热毯!有两个人得到了电热毯。

“猪!”

—— 一箱旺旺牛奶!有两个人得到了旺旺牛奶。

“鸡!”

——最小的幸运儿,撕开金鸡头像的人将获得一支中华牌牙膏,或一块马头牌肥皂。

仅有一个人没有中奖。

八个身上灰尘还没拍干净的民工——七个幸运儿和一个拥抱了幸运儿的人,在不远处宣布并分享了各自的快乐,虽然不是洗衣机,也没有摩托车和小汽车,但毕竟不花一分钱就得到了奖品。没多久,他们便消失在不断更新的人群里。

那是第一天,最热闹的一天! 

认识一爷的人,会在当天下午四五点钟的街上见到他老人家。和大多数上街赶集的人不一样,一爷下午三点才动身上街。那天是星期一,孙儿有课要上。他好说歹说,才和四爷说好,叫他上午不要动身,下午跟他一块儿去摸彩票。

一爷、四爷,两个老头儿,并不是兄弟,是根据早年生产队时期按队上劳力年龄排的序号叫起来的。四爷小一爷十几岁,当时六十多,和走路蹒跚的一爷相比,他算是年轻力壮的老头儿,平时种田种菜,干活儿还是把好手。一爷不愿独自上街,四爷家离他不到两百米,平时也喜欢来他家走动。两个老头儿下午才动身,缓缓走在去集市摸彩的路上。穿过禾苗遍地的田野,经过乡村公路,他们一路走,一路聊着天,说起去年摸奖时的情景。

一爷家那台洗衣机是他在一九九五年秋天的彩票节上摸到的。生产小组中,独独他摸到一台。老头儿提起这件事情,总忍不住提高声量和别人说几句,说自己运气好,选到了那张二等奖的号码,只差一个“9”字没有对上一等奖。四爷边走边听他说,夸他越老越有福气。他们互相开玩笑问:“今天带了多少钱摸奖啊?”一爷伸出一根手指头,说:“一张老人头。”四爷摸摸口袋,笑而不语。

两个人从村里慢慢吞吞走到桥头,快接近镇上时已经临近四点,路上人挤人、车挤车,热闹程度是平时的数倍。下午过了大半,人潮正从镇中心向周围回流,大部分人走在返程的路上。熟人碰到,互相打招呼,问“中奖了没有”。一半人带回了奖品,一半人当日空手而归。但见到汽车真材实料停在那里,摩托车已经有人从领奖处开走两辆,摸奖氛围仍然高涨。一时没有中奖的,有人潇洒笑笑,说“买着好玩”,有人像有耐心的钓手、老到的赌徒,他们的口头禅是“今天不中,明天中;前面是小鱼咬钩,后面才是大鱼”。

多年来,一爷有个习惯,每逢赶集,他喜欢下午去。下午四五点钟,集市到了尾声,大部分赶集的人都买到了想买的东西,离镇上远的卖家想着过不了多久该收摊回去了,卖蔬菜卖水果的摊位上只剩下些被挑拣过的货物,这时候买东西,好讲价,卖家多半会打折卖。晚一点儿去,对那些节俭的、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来说,是合适的。尤其是酷暑时节,老人家也更适合下午去,人少、凉快,也不耽误买东西。

然而摸奖第一天,一爷竟没能走到现场,没能亲手掏钱买到彩票。

人真是太多了!

过了桥,来到镇子街上,密密麻麻的依然都是人,车子也几乎开不动。一爷和四爷又缓缓走了半条街,看表时已四点多了。一爷走不动了,问往回走的人,摸彩票结束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有人说是五点半,也有人说是五点。一爷轻轻喘着气,对四爷说:“四爷啊,我是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这样行不行啊,你看,他们说五点钟彩票就不卖了,你腿脚快,你受点儿累,快走两步,代我也买一百块钱,中了大奖,我分你一半。”

四爷当日买到了彩票。

一爷的彩票也是四爷买回来的,只买了二十块钱。四爷说,他人代买,莫要贪心,二十块钱,试试运气。四爷还给一爷八十块。

到处飘荡着彩票和彩票的余味,每条路上都是遗弃的彩票纸屑,绝大部分都是老鼠和兔子,但偶尔也能找到其他象征着幸运的生肖彩票,它们当然已经兑换过奖品了。

小孩子们在捡地上的彩票,多半是为了好玩。也有大的孩子说捡到过中奖而没有兑换的彩票,那彩票的生肖头像上没有盖“已兑换”的红章。

小孩子们的快乐和幸运也是真实的。总有人因为粗心大意将眼看着到手的东西丢弃,幸运星落在地上消失不见,或被其他人捡到。在蜜桃、橘子、甘蔗成熟的时节,大人们已经将树上的桃子和橘子收过一遍,将地里的甘蔗收割且成捆运走后,孩子们仍会在果树和地里找到桃子、橘子和甘蔗,那种味道比平时在自家树上和地里大大方方摘到的、捡来的,吃起来要快活得多。

当孩子们意外捡到了还没有兑换的彩票,他们就去大人那里领赏。

傍晚时分,落日余晖照耀着镇上的彩票大棚、作为奖品的汽车和摩托车,与路上不时往来的车辆和人相比,它们折射出更灿烂的金色光芒。光芒正在朝第二天漫延。买彩票和赶集的人潮逐渐退去,镇上才缓缓恢复往日的平和,留下的是那些正在收摊的卖货人、小商贩。服装销售市场盖上了篷布。卖老鼠药的人骑着单车行驶在路上,风干的老鼠样品悬在竹竿一头。卖五金用品的人正在收摊,卖木器竹器和卖茶叶的人都已经走了。零散还有几个卖油饼油条的、卖蔬菜的、卖鱼的人。沿街呈现出灯光片片,镇上的夜晚又到来了。

第一天晚上,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当日售出的彩票超过十万张,不少于两万人买到了彩票,两台摩托车被抽中,当场开走,其中一人是洞口村的陈三,他家门前已经放了鞭炮,纸屑满地,晚上摆酒庆祝。

还有消息说,那些售出的彩票是总彩票数的八分之一(总数据又说是八十八万八千八百八十八张),彩票本来计划好了按十日平均分配,鉴于第一日的火爆程度,下午组委会临时决定加售两万张,一并售罄,不得不提前结束发售。

一爷的十张彩票拿回家,在屋檐下一张张撕开。没有老虎、牛,也没有猪和狗,只是三只老鼠、两只兔子、四条蛇、一只金鸡。

“一块马头肥皂!他娘的——”

一爷骂了一句。

有句话说,一个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而在现实生活里,同样或几乎相同的事情却往往会反复发生。有人经过一个陌生的路口,或遇到某件他第一次遇到的事,有时会当即产生一种“这条路我仿佛来过”“这件事情以前发生过啊”的感觉。人们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就把它们当作一种冥冥之中的暗示。也许正是沿着那种暗示,有人在河里反复挖掘,终有一天挖到了金子,这是不气不馁、始终怀着发财梦的早期掘金人中幸运儿的际遇。

一爷和四爷这对老头儿,在两天后的星期三,同样是下午,只是出门更早了点儿,又结伴缓步到了街上。他们还要去买彩票。一爷上回二十块钱换回来的十张彩票,只得到一只金鸡,他要去将那只单独的金鸡换成一块马头肥皂,还要再买二十五张彩票。

这一回,他要亲自买。

他和四爷说:“今天你也受累,就是扶,也要把我扶到彩票点啊。”

四爷连声说好,“我扶你去,今天你亲自摸。”

四爷上一回也买了。有人问他:“四爷,你摸彩票了吗?”

他笑着说:“呃——还没有呢。”

人接着问:“前两天你不是和一爷一起去买彩票了吗?”

他又笑笑说:“我帮一爷买了。我自己没买。彩票——恰好卖完啦!”

“鬼才信你!”

四爷的话人们且听且不信,反正也搞不清他到底做过些什么。可他星期一那天下午,和一爷一块儿出门上街,后来又一块儿回来,空手而归,脸上不见喜上眉梢之情。有人就笑他说:“你又摸了个空头彩票啊!”四爷笑着,垂下手拍拍裤兜,“在我裤兜里。”

而那一回彩票节呢,直到五月二十二日最后一天,四爷家里也没见任何动静,仿佛什么也没有摸到,要么其实并没有摸奖,要么全都落了空,至少没中到大奖,顶多是肥皂和牙膏,连牛奶都没有,因为没见到装牛奶的盒子。

一爷却摸到了牛,仿佛半辈子的耕牛没有白养,他没有白白和几条水牛黄牛做伴,跟在它们屁股后面跑了几十年。他摸到那不计其数的牛中的一个,第二天叫上他儿子,上街去找三轮车搬回那个奖品。

又是一台洗衣机!

“双‘洗’临门。”

洗衣机被搬回家那几天,一爷逢人就说:“又摸到一台双缸洗衣机!我不羡慕别人摸到摩托车,洗衣机也是福气,现在我家有两台,三个儿子轮流用。”

他三个儿子也住在一块儿,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家也有大房子。

为了那一大家子儿女,一爷劳碌半生,亲自主持建起了大房子,房子地基打得深。一半混凝土,一半土砖,往上垒了有一层半,第一层住人,第二层则放了一层楼板,不住人,放东西。房子环抱而建,只差南面没有合围,呈凹字形,有两套带厢房的卧室,另有三个单独的卧室,杂屋无数。他家儿子新建红砖房和在镇上买房是后来的事,当时儿子们还住一起,五个女儿则一一出嫁,成了别人家的媳妇。三个儿子,三个小家庭,人丁兴旺,生活在一块儿,在物质生活还算不上富裕的九十年代,很叫人羡慕了,何况又有两台洗衣机。

若要问,那回一爷前前后后买了多少钱彩票?

是一个谜。

到老了什么都好说的一爷对这个问题也支支吾吾,不愿意透露。到底买了多少钱彩票,别的人不知道,只晓得他至少去了四次街上。

其实也没有人真正关心别人买了多少钱彩票,顶多眼红中了大奖的人家,或笑一笑那些一张彩票也没买的人小里小气,“留那么多钱做什么”。比如熟人们不知道一爷或四爷买了多少钱彩票,只看到四爷家没添新东西,而一爷家多了台洗衣机。

可听故事的不知名的读者们啊,你们倒有幸可以知晓那当时之人知道或不知道的事,就比如四爷只买了十块钱彩票,而一爷却买了两千多块钱的,险些把他多年来藏在墙壁和衣柜夹缝中的那些钱都掏出来。

一爷有苦说不出,只是笑着和人说,家里又中了台洗衣机。

而洞口村的人,也许只有极少数几个见到了汽车大奖被抽中的时刻。

彩票节进行到第七天,也就是那个星期天的上午,九点多钟,一位不知名的穿青布衣的老太婆成了那个最幸运的人。

她一手提着只放了一块豆腐和几个苹果的竹篮子,一手捏着两张彩票。一条金黄色的龙,祥云一般浮现。

“这是一条龙吧——龙—”

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她,也没人听她说了什么。

当日的人还在彩票柜台前买着彩票,想要从那成片的奖品中抽取自己的幸运。青衣老太将唯一印有金龙的彩票缓缓递到她面前的彩票销售员眼皮底下,问她:

“姑娘,你看,这是一条龙吧——”

姑娘的脑袋当时还在鸡啄米一般四下点头,回应着拥挤在柜台前那些伸手购买幸运的人。

已经第七天了,她每天站在这里卖彩票,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一天工作八个半钟头,日工资八十。她亲眼见过无数人递过来的钞票和带生肖头像的兑换彩票,见过数不清的象征着马头肥皂和中华牙膏的金鸡、象征着电热毯的狗、象征着自动热水壶的猴子⋯⋯她还见过隔壁摊位开出来的象征着摩托车的马,也听说过第五天意味着奥拓小汽车的第一只老虎被一个满头大汗的小伙子抽到。每一张彩票对应着什么,是奖励还是“谢谢参与”、是肥皂还是洗衣机,她记得一清二楚。

三天过后,她会领到全部十天的工资八百块钱。如果大奖——指的是摩托车和摩托车以上的汽车——从她手上被当场抽到,据说她可以每次拿到五十元的额外奖励。然而额外奖励没人能说清楚如何兑现,因为彩票并未与每一位销售员对应,谁知道那印有龙、虎、马、牛的彩票出自哪位销售员之手?

不管如何,摸彩票对人来说意味着奇迹有可能诞生。

那么,宁愿信其有。

当听到老太婆传来的“龙”字——尽管这个字已经被许多人念叨过很多次,她依然立即捕捉到了。她转过头去,低头看着老太婆,用那漫不经心中流露出来的不太专业的服务态度说:

“你给我看看——”

老太婆带着半分犹豫,将彩票缓缓递给她。

“是龙!”

“是龙!”她将声调提高了一个八度!

“龙——”她又重复了一次,眼球从眼睛里凸了出来,又惊又喜,仿佛捏在手上的那张彩票是她自己的。

事实上,如果那时的她是个魔术师,懂得无人察觉的掉包术或幻术,谁又能说清楚重新递到老太婆手上的不是一头牛,或者干脆是条蛇呢?她只需不动声色地轻轻说一声:“是条蛇,你看错了。”

此时,青衣老太婆还没能当即反应过来那位姑娘不冷静的表现意味着什么。

周围的人很快凑过来,旋涡般跟着卷入老太婆和她摸到的金龙的附近,为她也为那次彩票节印证了第一幸运和惊人的奇迹。在一条炼金师聚集的街上,第一个人果真炼出了金子,所有的同行都会拥过去围观——对炼金师而言,同行的奇迹意味着奇迹也可能降临到自己头上;而对参与那次彩票节的人来说,特等奖被一个老太婆摸到,则说明桑塔纳已名花有主,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得到它。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狂欢中的遗憾。

依照早早设定好的最高奖领奖流程、老太婆头戴红花、胸前斜挂着“特等奖获得者”的绶带,手捧已经被镶嵌在一帧金边红底的方框里的金龙彩票,由六位穿红旗袍的礼仪小姐领着、搀扶着,走向最高领奖台,站定在台上正中央。等候她的是她一生中从未见过的场面。

彩票组委会主席亲自为她颁奖,并询问了她的姓名。

最幸运的老太婆姓施,来自施家冲,当年已经八十岁。

主席同样满脸兴奋:他们的桑塔纳被抽到了!

“恭喜施老太!恭喜施老太!”浓妆艳抹的女主持人手持话筒问老太太,“你中了大奖!此刻心情怎样?”

穿青衣的施老太,她那装着一块豆腐和几个苹果的竹篮子已经搁在领奖台边上,她手捧那条象征桑塔纳的金龙,难以形容的表情悬在一张满是皱纹的深色老脸上。

我⋯⋯我今天是来卖鸡蛋的——

鸡蛋都卖光了——

菩萨保佑——

我是属龙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

一个如此瘦小,如果不是因为那身青布衣服便会隐藏在人群里的老太婆,她还没有搞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什么情况。生肖龙自出生起便跟随她,那是她母亲告诉她的;摸到的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喊着,她却没听清楚。

一个不需要小汽车的人获得了小汽车。

所有见证者当场怀疑结果却相信了命运。

老太婆的人生故事也很快在镇上流传。被财神菩萨和命运女神赋予最高幸运的女人膝下无子,生过两个女儿,一个早夭,一个出嫁已有三十多年。她丈夫死于七十年代,她独自生活已有许多年,是村里的五保户。时间夜以继日地叠加在她独居的平房和她日益衰老的肉体上,以至于她已经不记得所有亲人的样子。

关于她的一切,八十年来都在世间默默无闻,那天却很快让所有人知道了。先从彩票点传开,散布到街头巷尾,飘扬在镇头镇的土地与河流之上,然后蔓延到相邻乡镇,不久之后,在全浏阳市都传开了!

一定会有人问起,她会如何处理那台全新的小汽车。

这件事简单到只消一碗茶的时间,便能说个干干净净。

往常村里的人和附近的小学生时常带着鸡蛋、蔬菜、水果来慰问她,给她送温暖,她有时会将吃不完的鸡蛋用小篮子装着,去街上卖掉,换回来一点儿钱,买药,或是买别的。在漫长的孤独生活里,施家冲的人给了她多年的关怀,给了她物质和精神慰藉、言谈和欢笑——她将她的小汽车捐给了村里,换回来一张奖状,像小学生般挂在自己的房间里。

出人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这些钱财啊,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这话听别人说起都是空谈,直到施老太说出来,才成了真理。

她有一个亲妹妹,十七岁那年嫁给洞口村的一个打渔人,那个打渔人就是我爷爷的哥哥。我爷爷就是四爷,他哥哥是三爷,他们两人是亲兄弟。三爷的老婆——另一位施老太,已经过世。因为一件不值得向外人说道的小事,三爷的老婆生前有十年没和她姐姐来往,后来她去世了,三爷也竟断了这份人情,任由是那位长得和他老婆越老越像的施老太太在施家冲过着五保老人的生活。

这些事,有些我小时候亲眼见过,有些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二十多年之后,听我爸爸说,已经不再有彩票车开到镇上,千禧年之后也不再有彩票节。彩票狂欢周转瞬即逝,如同更早的乡村杂技团,成为一个时代的回忆。只有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日升日落,永恒照耀它滋养着的土地。(严 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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